“你觉得爸爸会对我失望吗?”
“我知道他不会。”我说,“你在喀布尔救了我的命。我知道他会为你感到 非常骄傲。”
他用衣袖擦脸,弄破了他嘴唇上挂着的唾液泡泡。他把脸埋在手里,哭了很 久才重新说话。“我想念爸爸,也想念妈妈,”他哽咽说,
“我想念莎莎和拉辛汗。但有时我很高兴他们不……他们不在了。”
“为什么?”我碰碰他的手臂,他抽开。
“因为……”他抽泣着说,“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我这么脏。”他 深吸一口气,然后抽泣着慢慢呼出,“我很脏,浑身是罪。”
“你不脏,索拉博。”我说。
“那些男人……”
“你一点都不脏。”
“……他们对我……那个坏人和其他两个……他们对我……对我做了某些事 情。”
“你不脏,你身上没有罪。”我又去碰他的手臂,他抽开。我再伸出手,轻 轻地将他拉近。“我不会伤害你,”我低声说,“我保证。”他挣扎了一下,全身放松,让我将他拉近,把头靠在我胸膛上。他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随着每声啜 泣抽动。
喝着同样的奶水长大的人之间会有亲情。如今,就在这个男孩痛苦的泪水浸 湿我的衣裳时,我看到我们身上也有亲情开始生长出来。在那间房间里面和阿塞夫发生的事情让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开。
我一直在寻找恰当的机会、恰当的时间,问出那个萦绕在我脑里、让我彻夜 无眠的问题。我决定现在就问,就在此地,就在此刻,就在照射着我们的真主房间的蓝色灯光之下。
“你愿意到美国去、跟我和我的妻子一起生活吗?” 他没有回答,他的泪水流进我的衬衣,我随他去。
整整一个星期,我们两个都没提起我所问过他的,似乎那个问题从来没被说 出来。接着某天,我和索拉博坐出租车,前往“达曼尼科”——它的意思是“那座山的边缘”——观景台。它坐落在玛加拉山半腰,可以看到伊斯兰堡的全景, 树木夹道的纵横街路,还有白色房子。司机告诉我们,从上面能看到总统的宫殿。
“如果刚下过雨,空气清新,你们甚至能看到拉瓦尔品第[Rawalpindi ,伊斯兰堡附近古城].”他说。我从他那边的观后镜,看见他扫视着我和索拉博,来回看 个不停。我也看到自己的脸,不像过去那样浮肿,但各处消退中的淤伤在它上面留下黄色的痕迹。
我们坐在橡胶树的阴影里面,野餐区的长椅上。那天很暖和,太阳高悬在澄 蓝的天空中,旁边的长椅上坐着几个家庭,在吃土豆饼和炸蔬菜饼。不知何处传来收音机播放印度音乐的声音,我想我在某部旧电影里面听过,也许是《纯洁》[Pakeeza,1971年公映,巴基斯坦电影] 吧。一些孩子追逐着足球,他们多数跟索拉博差不多年纪,咯咯发笑,大声叫喊。我想起卡德察区那个恤孤院,想起在 察曼的办公室,那只老鼠从我双脚之间穿过。我心口发紧,猛然升起一阵始料不及的怒火,为着我的同胞正在摧毁他们的家园。
“怎么了?”索拉博问。我挤出笑脸,跟他说没什么。 我们把一条从旅馆卫生间取来的浴巾铺在野餐桌上,在它上面玩起番吉帕。
在那儿跟我同父异母兄弟的儿子一起玩牌,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我脖子后面,那感 觉真好。那首歌结束了,另外一首响起,我没听过。
“看。”索拉博说,他用扑克牌指着天空。我抬头,见到有只苍鹰在一望无 垠的天空中翱翔。
“我还不知道伊斯兰堡有老鹰呢。”
“我也不知道。”他说,眼睛看着那只回旋的鸟儿,“你生活的地方有老鹰 吗?”
“旧金山?我想有吧,不过我没有见过很多。”
“哦。”他说。我希望他会多问几句,但他又甩出一手牌,问是不是可以吃 东西了。我打开纸袋,给他肉丸夹饼。我的午餐是一杯混合的香蕉汁和橙汁——那个星期我租了费亚兹太太的榨汁机。我用吸管吮着,满嘴甜甜的混合果汁。有 些从嘴角流出来,索拉博递给我一张纸巾,看着我擦嘴唇。我朝他微笑,他也微 笑。
“你父亲跟我是兄弟。”我说,自然而然地。在我们坐在清真寺附近那晚, 我本来打算告诉他,但终究没说出口。可是他有权利知道,我不想再隐瞒什么事情了。“同父异母,真的。我们有共同的爸爸。”
索拉博不再吃东西了,把夹饼放下,“爸爸没说过他有兄弟。”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知道?”
“没人告诉他,”我说,“也没人告诉我。我最近才发现。” 索拉博眨眼,好像那是他第一次看着我,第一次真正看着我。“可是人们为什么瞒着爸爸和你呢?”
“你知道吗,那天我也问了这个问题。那儿有个答案,但不是个好答案。让 我们这么说吧,人们瞒着我们,因为你父亲和我……我们不应该被当成兄弟。”
“因为他是哈扎拉人吗?” 我强迫自己看着他:“是的。”
“你父亲,”他眼睛看着食物,说,“你父亲爱你和爱我爸爸一样多吗?”
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天我们在喀尔卡湖,哈桑的石头比我多跳了几下,爸 爸情不自禁拍着哈桑的后背。我想起爸爸在病房里,看着人们揭开哈桑唇上的绷带,喜形于色。“我想他对我们的爱是一样的,但方式不同。”
“他为我爸爸感到羞耻吗?”
“不,”我说,“我想他为自己感到羞耻。” 他捡起夹饼,默默地吃起来。
我们快傍晚的时候才离开,天气很热,让人疲累,不过疲累得开心。回去的 路上,我觉得索拉博一直在观察我。我让司机在某间出售电话卡的商店门口停车。我给他钱还有小费,让他帮我去买电话卡。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看着电视上的谈话节目。两个教士胡子花白,穿 着白袍,接听世界各地信徒打来的电话。有人从芬兰打来,那家伙叫艾优博,问他十来岁的儿子会不会下地狱,因为他穿的裤子宽大耷拉,低得露出内裤的橡皮 筋勒带。
“我见过一幅旧金山的照片。”索拉博说。
“真的?”
“那儿有座红色的大桥,和一座屋顶尖尖的建筑。”
“你应该看看那些街道。”我说。
“它们是什么样的?”他现在看着我。电视上,两个毛拉正在交换意见。
“它们很陡,当你开车上坡的时候,你只能见到前面的车顶和天空。”
“听起来真吓人。”他说。他翻过身,脸朝着我,背对着电视。
“刚开始有点吓人,”我说,“不过你会习惯的。”
“那儿下雪吗?”
“不,不过有很多雾。你知道那座你看过的红色大桥吧?”
“是的。”
“有时候,早晨的雾很浓,你只能看到两座尖耸的塔顶。” 他惊奇地微笑着:“哦。”
“索拉博?”
“怎么?”
“你有考虑过我之前问你的问题吗?” 他的笑容不见了,翻身仰面躺着,十指交叉,放在脑后。毛拉确定了,艾优博的儿子那样穿着裤子是会下地狱的。他们说《圣训》里面有提及。“我想过了。” 索拉博说。
“怎么样?”
“我很怕。”
“我知道那有点可怕,”我说,抓住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但你很快就可以 学会英语,等你习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也让我害怕。可是……”
“可是什么?” 他又翻身朝着我,屈起双膝,“要是你厌倦我怎么办呢?要是你妻子不喜欢我怎么办?”
我从床上挣扎起来,走过我们之间的距离,坐在他身边。“我永远不会厌倦 你,索拉博。”我说,“永远不会。这是承诺。你是我的侄儿,记得吗?而亲爱的索拉雅,她是个很好的女人。相信我,她会爱上你的。这也是承诺。”我试探 着伸手拉住他的手掌,他稍微有点紧张,但让我拉着。
“我不想再到恤孤院去。”他说。
“我永远不会让那发生。我向你保证。”我双手压住他的手,“跟我一起回 家。”
他泪水浸湿了枕头,很长很久默不作声。然后他把手抽回去,点点头。他点 头了。
拨到第四次,电话终于接通了。铃声响了三次,她接起电话。“喂?”当时 在伊斯兰堡是晚上7 点半,加利福尼亚那边差不多是早晨这个时间。那意味着索拉雅已经起床一个小时了,在为去上课做准备。“是我,”我说。我坐在自己的 床上,看着索拉博睡觉。
“阿米尔!”她几乎是尖叫,“你还好吗?你在哪儿?”
“我在巴基斯坦。”
“你为什么不早点打电话来?我担心得都生病了!我妈妈每天祷告,还许愿!”
“我很抱歉没打电话。我现在没事了。”我曾经跟她说我会离开一个星期, 也许两个星期,但我离开将近一个月了。我微笑。“跟雅米拉阿姨说不要再杀羊 了。”
“你说‘没事’是什么意思?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现在别担心这个。我没事,真的。索拉雅,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我 早就该告诉你的故事,但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她放低声音说,语气谨慎一些了。
“我不会一个人回家。我会带着一个小男孩。”我顿了顿,说,“我想我们 要收养他。”
“什么?” 我看看时间:“这张该死的电话卡还剩下四十七分钟,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找个地方坐下。”我听见椅脚匆匆拖过木地板的声音。
“说吧。”她说。 然后我做了结婚十五年来没做过的事:我向妻子坦白了一切事情。一切事情。
我很多次设想过这一刻,害怕这一刻,可是,我说了,我感到胸口有些东西涌起 来。我觉得就在提亲那夜,索拉雅跟我说起她的过去,也体验过某种非常相似的 感觉。
但这一次,说故事的人是我,她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