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晨,我们到塔赫里家里,完成“定聘”的仪式,我不得不把福特停在 马路对面。他们的车道挤满了轿车。我穿着海军蓝西装,昨天我把前来提亲的爸爸接回家之后,去买了这身衣服。我对着观后镜摆了摆领带。
“你看上去很帅。”爸爸说。
“谢谢你,爸爸。你还好吗?你觉得撑得住吗?”
“撑得住?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阿米尔。”他说,露出疲累的 微笑。
我能听见门那边的交谈声、欢笑声,还有轻柔的阿富汗音乐——听起来像乌 斯塔德·萨拉汉[Ustad Sarahang (1924~1983),阿富汗歌星] 的情歌。我按 门铃。一张脸从前窗的窗帘露出来,又缩回去。“他们来了。”我听见有个女人说。交谈声戛然而止,有人关掉音乐。
塔赫里太太打开门。“早上好。”她说,眼里洋溢着喜悦。我见她做了头发, 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衣服。我跨进门廊,她眼睛湿润。“你还没进屋子我就已经哭了,亲爱的阿米尔。”她说。我在她手上吻了一下,跟爸爸前一天夜里教 我那样如出一辙。
她领着我们,走过被灯光照得通明的走廊,前往客厅。我看见镶木板的墙上 挂着照片,照片中的人都将成为我的亲人:年轻的塔赫里太太头发蓬松,跟将军在一起,背景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塔赫里太太穿着无缝外套,将军穿着窄领外套, 系着细领带,头发又黑又密;索拉雅正要登上过山车,挥手微笑,阳光照得她银色的牙套闪闪发亮。还有张照片是将军全套戎装,跟约旦国王侯赛因[HuSSein bin Talal (1935~1999),1953年至1999年在位] 握手。另一张是查希尔国王的画
像。
客厅约莫有二十来个客人,坐在靠墙边的椅子上。爸爸走进去时,全部人起 立。我们绕屋走着,爸爸慢慢领路,我跟在后边,和各位宾客握手问好。将军仍穿着他的灰色西装,跟爸爸拥抱,彼此轻拍对方的后背。他们用严肃的语气,相 互说“你好”。
将军抱住我,心照不宣地微笑着,仿佛在说:“喏,这就对了,按照阿富汗 人的方式,我的孩子。”我们互相亲吻了三次脸颊。
我们坐在拥挤的房间里,爸爸和我一边,对面是塔赫里将军和他的太太。爸 爸的呼吸变得有点艰难,不断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掏出他的手帕咳嗽。他看见我在望着他,挤出勉强的笑容。“我还好。”他低声说。
遵从传统风习,索拉雅没出场。 大家谈了几句,就随意闲聊起来,随后将军假咳了几声。房间变得安静,每
个人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以示尊重。将军朝爸爸点点头。
爸爸清清喉咙。他开口说话,然而总要停下来喘气,才能把话说完整。“将 军大人,亲爱的雅米拉……今天,我和我的儿子怀着敬意……到你家来。你们是
……有头有面的人……出身名门望族……血统尊荣。我今天带来的,没有别的, 只有无上的崇敬……献给你,你的家族,还有……对你先人的缅怀。”他歇了一会儿,等呼吸平息,擦擦额头。“亲爱的阿米尔是我惟一的儿子……惟一的儿子, 他一直是我的好儿子。我希望他……不负你的慈爱。我请求你赐亲爱的阿米尔和我以荣幸……接纳我们成为你的亲人。”
将军礼貌地点点头。
“像你这样的男人的儿子成为我们的家人,我们很荣幸。”他说,“你声誉 卓著,在喀布尔,我就是你谦卑的崇拜者,今天也是如此。你家和我家结成姻亲,这让我们觉得荣幸。”
“亲爱的阿米尔,至于你,我欢迎你到我的家里来,你是我们的女婿,是我 掌上明珠的丈夫。今后我们休戚与共。我希望你能够将亲爱的雅米拉和我当成你的父母,我会为你和亲爱的索拉雅祷告,愿你们幸福。我们祝福你们俩。”
每个人鼓起掌来,在掌声中,人们把头转向走廊。那一刻我等待已久。 索拉雅在那端出现。她穿着酒红色的传统阿富汗服装,长长的袖子,配着黄
金镶饰,真是惊艳夺目。爸爸紧紧抓着我的手。塔赫里太太又哭了。索拉雅慢慢 地向我们走来,身后跟着一群年轻的女性亲戚。
她亲了亲爸爸的手。终于坐在我身边,眼光低垂。 掌声响起。
根据传统,索拉雅家里会举办订婚宴会,也就是所谓“食蜜”仪式。之后是 订婚期,一连持续几个月。随后是婚礼,所有费用将由爸爸支付。
我们全部人都同意索拉雅和我省略掉“食蜜”仪式。原因大家都知道,虽然 没人真的说出来:爸爸没几个月好活了。
在筹备婚礼期间,索拉雅和我从无独处的机会——因为我们还没有结婚,甚 至连订婚都没有,那于礼不合。所以我只好满足于跟爸爸一起,到塔赫里家用晚餐。晚餐桌上,索拉雅坐在我对面。我想像着她把头放在我胸膛上,闻着她的秀 发,那该是什么感觉呢?我想像着亲吻她,跟她**。
为了婚礼,爸爸花了三万五千美元,那几乎是他毕生的积蓄。他在弗里蒙特 租了个很大的阿富汗宴会厅,老板是他在喀布尔的旧识,给了他优惠的折扣。爸爸请来了乐队,给我挑选的钻石戒指付款,给我买燕尾服,还有在誓约仪式要穿 的传统绿色套装。
在为婚礼之夜所做的全部乱糟糟的准备一幸好多数由塔赫里太太和她的朋友 帮忙——中,我只记得屈指可数的几件事。
我记得我们的誓约仪式。大家围着一张桌子坐下,索拉雅和我穿着绿色的衣 服——伊斯兰的颜色,但也是春天和新起点的颜色。我穿着套装,索拉雅(桌子上惟一的女子)蒙着面,穿长袖衣服。爸爸、塔赫里将军(这回他穿着燕尾服) 还有索拉雅几个叔伯舅舅也坐在桌子上。索拉雅和我低着头,表情神圣而庄重,只能偷偷斜视对方。毛拉向证人提问,读起《可兰经》。我们发誓,在结婚证书 上签名。索拉雅的舅舅,塔赫里太太的兄弟,来自弗吉尼亚,站起来,清清他的喉咙。索拉雅曾告诉过我,他在美国生活已经超过二十年。他在移民局工作,娶 了个美国老婆。他还是个诗人,个子矮小,鸟儿似的脸庞,头发蓬松。他念了一首献给索拉雅的长诗,那是草草写在酒店的信纸上。“哇!哇!亲爱的沙利夫!” 他一念完,每个人都欢呼起来。
我记得走向台上的情景,当时我穿着燕尾服,索拉雅蒙着面,穿着白色礼服, 我们挽着手。爸爸紧挨着我,将军和他太太在他们的女儿那边,身后跟着一群亲戚,我们走向宴会厅。两旁是鼓掌喝彩的宾客,还有闪个不停的镜头。我和索拉 雅并排站着,她的表弟,亲爱的沙利夫的儿子,在我们头上举起《可兰经》。扬声器传来婚礼歌谣,慢慢走,就是爸爸和我离开喀布尔那天晚上,玛希帕检查站 那个俄国兵唱的那首。
将清晨化成钥匙,扔到水井去 慢慢走,我心爱的月亮,慢慢走 让朝阳忘记从东方升起 慢慢走,我心爱的月亮,慢慢走
我记得我们坐在沙发上,舞台上那对沙发好像王位,索拉雅拉着我的手,大 约三百位客人注视着我们。我们举行另外的仪式。在那儿,人们拿给我们一面镜子,在我们头上覆上一条纱巾,留下我们两个凝望彼此在镜子中的容颜。看到镜 子中索拉雅笑靥如花,我第一次低声对她说我爱她。一阵指甲花般的红晕在她脸庞绽放。
我记得各色佳肴,有烤肉,炖肉饭,野橙子饭。我看见爸爸夹在我们两个中间,坐在沙发上,面带微笑。我记得浑身大汗的男人围成一圈,跳着传统舞蹈, 他们跳跃着,在手鼓热烈的节拍之下越转越快,直到有人精疲力竭,退出那个圆圈。我记得我希望拉辛汗也在。
并且,我还记得,我寻思哈桑是不是也结婚了。如果是的话,他蒙着头巾, 在镜子中看到的那张脸是谁呢?他手里握着那涂了指甲花的手是谁的?
2 点左右,派对从宴会厅移到爸爸的寓所。又上一轮茶,音乐响起,直到邻 居叫来警察。一直到了很晚,离日出不到一个小时,才总算曲终人散,索拉雅和我第一次并排躺着。终我一生,周围环绕的都是男人。那晚,我发现了女性的温 柔。
索拉雅亲自提议她搬过来,跟我和爸爸住在一起。
“我还以为你要求我们住到自己的地方去。”我说。
“扔下生病的叔叔不顾?”她回答说。她的眼睛告诉我,那并非她为**之 道。我亲吻她:“谢谢你。”
索拉雅尽心照料我的爸爸。早上,她替他准备好面包和红茶,帮助他起床。 她递给他止痛药,浆洗他的衣服,每天下午给他读报纸的国际新闻报道。她做他最爱吃的菜,杂锦土豆汤,尽管他每次只喝几勺子。她还每天带着他在附近散步。 等到他卧床不起,她每隔一个小时就帮他翻身,以免他得褥疮。
某天,我去药房给爸爸买吗啡回家。刚关上门,我看见索拉雅匆匆把某些东 西塞到爸爸的毛毯下面。“喂,我看见了。你们两个在干什么?”我说。
“没什么。”索拉雅微笑说。
“骗人。”我掀起爸爸的毛毯。“这是什么?”我说,虽然我刚一拿起那本 皮面的笔记本,心里就知道了。我的手指抚摸着那挑金线的边缘。我记得拉辛汗把它送给我那夜,我13岁生日那夜,烟花嘶嘶升空,绽放出朵朵的火焰,红的, 绿的,黄的。
“我简直无法相信你会写这些东西。”索拉雅说。 爸爸艰难地从枕上抬起头:“是我给她的,希望你别介意。”我把笔记本交回给索拉雅,走出房间。爸爸不喜欢见到我哭泣。
婚礼之后一个月,塔赫里夫妇、沙利夫和他的妻子苏丝,还有索拉雅几个阿 姨到我们家吃晚饭。索拉雅用白米饭、菠菜和羊肉招待客人。晚饭后,大家都喝着绿茶,四人一组打扑克牌。索拉雅和我在咖啡桌上跟沙利夫两口子对垒,旁边 就是沙发,爸爸躺在上面,盖着毛毯。他看着我和沙利夫开玩笑,看着索拉雅和我勾指头,看着我帮她掠起一丝滑落的秀发。我能见到他发自内心的微笑,辽阔 如同喀布尔的夜空,那些白杨树沙沙响、蟋蟀在花园啾啾叫的夜晚。
快到午夜,爸爸让我们扶他上床睡觉。索拉雅和我将他的手臂架在我们的肩 膀上,我们的手搭在他背后。我们把他放低,他让索拉雅关掉床头灯,叫我们弯下身,分别亲了我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