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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3)

所属目录:追风筝的人    追风筝的人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但我认为,我不在乎别人的过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我自己也有过去。 我全都知道,但悔恨莫及。

爸爸死后不久,索拉雅和我搬进弗里蒙特一套一居室的房子,离将军和雅米 拉阿姨的寓所只有几条街。索拉雅的双亲给我们买了棕色的沙发,还有一套日本产的三笠瓷器[Mikasa ,日本出产的高档瓷器品牌] ,作为乔迁之礼。将军还额 外送我一份礼物,崭新的IBM 打字机。他用法尔西语写了一张字条,塞在箱子里 面:

亲爱的阿米尔: 我希望你从这键盘上发现很多故事。 伊克伯·塔赫里将军

我卖掉爸爸的大众巴士,时至今日,我再也没回到跳蚤市场去。每逢周五, 我会开车到墓地去,有时,我发现墓碑上摆着一束新鲜的小苍兰,就知道索拉雅刚刚来过。

索拉雅和我的婚姻生活变得波澜不兴,像例行公事。我们共用牙刷和袜子, 交换着看晨报。她睡在床的右边,我喜欢睡在左边。她喜欢松软的枕头,我喜欢硬的。她喜欢像吃点心那样干吃早餐麦片,然后用牛奶送下。

那年夏天,我接到圣荷塞州立大学的录取通知,主修英文。我在桑尼维尔找 到一份保安工作,轮班看守太阳谷某家家具仓库。工作极其无聊,但也带来相当的好处:下午六点之后,人们统统离开,仓库的沙发堆至天花板,一排排盖着塑 料覆膜,阴影爬上它们之间的通道,我掏出书本学习。正是在家具仓库那间弥漫着松香除臭剂的办公室,我开始创作自己的第一本小说。

第二年,索拉雅也跟着进了圣荷塞州立大学,主修教育,这令她父亲大为光 火。

“我搞不懂你干吗要这样浪费自己的天分,”某天用过晚饭后,将军说,

“你知道吗,亲爱的阿米尔,她念高中的时候所有课程都得优秀?”他转向她,

“像你这样的聪明女孩,应该去当律师,当政治科学家。并且,奉安拉之名,阿 富汗重获自由之后,你可以帮忙起草新的宪法。像你这样聪明的年轻阿富汗人大有用武之地。他们甚至会让你当大臣,旌表你的家族。”

我看到索拉雅身子一缩,绷紧了脸。“我又不是女孩,爸爸。我是结了婚的 妇女。还有,他们也需要教师。”

“谁都可以当教师。”

“还有米饭吗,妈妈?”索拉雅说。 在将军找借口去海沃德看望朋友之后,雅米拉阿姨试着安慰索拉雅。“他没有恶意,”她说,“他只是希望你出人头地。”

“那么他便可以跟他的朋友吹牛啦,说他有个当律师的女儿。又是一个军功 章。”索拉雅说。

“胡说八道!”

“出人头地,”索拉雅不屑地说,“至少我不喜欢他,当人们跟俄国佬干仗, 他只是坐在那儿,干等尘埃落地,他就可以趁机而入,去要回他那个一点也不高贵的官职。教书也许清贫,但那是我想做的!那是我所喜爱的,顺便说一下,它 比领救济金好得太多了。”

雅米拉阿姨欲说还休:“要是他听到你这么说,以后再也不会跟你搭腔了。”

“别担心,”索拉雅不耐烦地说,将纸巾丢在盘子里,“我不会伤害他那宝 贝的尊严。”

1988年夏季,俄国人从阿富汗撤军之前约莫半年,我完成第一部小说,讲述 父与子的故事,背景设在喀布尔,大部分是用将军送的打字机写出来的。我给十几家出版机构寄去征询信。8 月某天,我打开信箱,看到有个纽约的出版机构来 函索取完整的书稿,我高兴得呆住了。次日我把书稿寄出。索拉雅亲了那包扎妥当的书稿,雅米拉阿姨坚持让我们将它从《可兰经》下穿过。她说要是我书稿被 接受,她就会替我感谢真主,宰一头羊,把肉分给穷人。

“拜托,别宰羊,亲爱的阿姨。”我说,亲了亲她的脸颊。“只要把钱分给 有需要的人就好了,别杀羊。”

隔了六个星期,有个叫马丁·格林瓦特的家伙从纽约给我打电话,许诺当我 的出版代表。我只告诉了索拉雅:“仅仅有了代理机构,并不意味着我的书能够出版。如果马丁把小说卖掉,我们到时再庆祝不迟。”

一个月后,马丁来电话,说我就要成为一名有作品出版的小说家。我告诉索 拉雅,她尖叫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丰盛的晚饭,请来索拉雅的父母,以示庆祝。雅米拉阿姨做了瓤饭团——米饭包着肉丸——和杏仁布丁。将军眼里泛着泪花,说他为我 感到骄傲。塔赫里将军和他妻子离开之后,我拿出一瓶回家路上买的昂贵干红葡萄酒,索拉雅和我举杯相庆。将军不赞同女人喝酒,他在的时候索拉雅滴酒不沾。

“你让我感到很骄傲,”她说,举杯和我碰了一下,“叔叔也一定会为你骄 傲。”

“我知道。”我说,想起爸爸,希望他地下有灵。 等到夜阑人静,索拉雅入睡——酒精总是让她睡意蒙咙——之后,我站在阳台,吸着冰凉的夏夜空气。我想起拉辛汗,还有那鼓励我写作的字条,那是他读 了我写的第一个故事之后写下的。我想起哈桑。总有一天,奉安拉之名,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作家。他曾经说。全世界的人都会读你的故事。我生命中有过这么多 美好的事情,这么多幸福的事情,我寻思自己究竟哪点配得上这些。

小说在第二年,也就是1989年夏天出版,出版社让我到五个城市签售。就在 那年,俄国佬的军队从阿富汗撤得干干净净。那本来应该是阿富汗人的光荣。可是,战乱继续,这次是内战,人民圣战者组织[Muiahedin,1979年在美国的帮助下成立的民族激进组织,抗击苏联军队;后来成长为阿富汗重要的政治势力] 和 纳吉布拉[Mohamed Najibullah (1947~1996),1987年出任阿富汗人民民主共 和国总统,1992年辞职] 傀儡政权之间的斗争。阿富汗难民依旧如潮水般涌向巴基斯坦。就在那一年,冷战结束,柏林墙倒塌。在所有这些之中,阿富汗被人遗 忘。而塔赫里将军,俄国人撤军曾让他燃起希望,又开始给他的怀表上发条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和索拉雅打算生个孩子。 想到自己要当父亲,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又害怕又开心,又沮丧又兴

奋。我在想,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父亲呢?我既想成为爸爸那样的父亲,又希望 自己一点都不像他。

但一年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随着月经一次次如期而至,索拉雅越来越沮 丧,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烦恼。等到那时,原先只是旁敲侧击的雅米拉阿姨也变得不耐烦了。“好啦!我什么时候能给我的孙子唱摇篮曲啊?”将军永远不失普 什图人风范,从来不过问——提起这些问题,意味着试探他女儿和一个男人的性生活,尽管这个男人跟他女儿结婚已经超过四年之久。但每当雅米拉阿姨问起孩 子,让我们难为情的时候,他总是眼睛一亮。

“有时生孩子需要花一点时间。”某天夜里我对索拉雅说。

“一年了,可不是一点时间,阿米尔!”她冷冷说,声音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肯定有问题,我知道。”

“那么我们去看看大夫。” 罗森大夫大腹便便,脸蛋圆润,一口细牙齿相当整齐,说话稍微带点东欧口

音,有些像斯拉夫人。他对火车情有独钟——他的办公室到处都是跟铁路历史有 关的书籍、火车头模型,还有各种照片:铁轨上的火车穿过如黛青山或者桥梁。他的桌子上方悬挂着一条标语:生命如火车,请上车。

他替我们出谋策划。我先做检查。“男人简单些。”他说,手指在红木办公 桌上轻轻敲打。“男人的管道就像他的头脑:简单,很少出入意外。你们女士就不同了……这么说吧,上帝造你们的时候花了很多心思。”我怀疑他是不是碰到 每对夫妇,都要扯这套管道理论。

“我们真幸运。”索拉雅说。 罗森大夫大笑,不过笑声听上去很假。他给我一张测试纸和一个塑料罐,要

求索拉雅定期做血检。我们握手作别。“欢迎上车。”他说,请我们出去。

我通过了测试。 接下来几个月,索拉雅不断做检查:基础体温,抽血检查每一种所能想像得

到的荷尔蒙,某种叫“**黏液测试”的检查,超声波,更多的血检,更多的尿 检。索拉雅还接受了“宫腔镜”检查——罗森大夫将显微镜插进索拉雅的**,进行检视,他没发现异常。“管道很干净。”他一边脱掉橡胶手套,一边宣布。 我希望他别这样称呼——我们又不是浴室!检查统统结束之后,他解释说他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怀不上小孩。而且,很显然,这并不罕见。这叫“原因不明性不 孕症”。

接下来是治疗期。我们服用一种叫“克罗米芬”的药物,索拉雅还定期给自 己注射“尿促性素”。这些全没效,罗森大夫建议我们考虑体外受孕。我们收到一封来自“健康维护组织”[Health Maintenance Organization,美国的预付费医疗组织,最初出现于20世纪30、40年代之间,1973年美国通过《健康维护法案》, 自此这种医疗保障制度得到全国性的法律支持。参与HMO 的人通常预先支付若干 费用,即可得到免费医疗和康复服务,但某些特殊的病情除外,如小说中的体外受孕] 的信函,措辞礼貌,祝我们好运,并说恕不替我们支付那笔费用。

我们动用我那本小说的预付金支付了治疗费用。体外受孕繁琐冗长,令人沮 丧,最终也没有成功。好几个月在候诊室翻阅诸如《时尚好管家》、《读者文摘》之类的杂志之后,穿过无数纸袍、走进一间间点着荧光灯的冰冷无菌检查室之后, 一次次屈辱地跟素昧平生的人谈论我们性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之后,无数次注射、探针和采集精子之后,我们回去找罗森大夫和他的火车。

他坐在我们对面,用手指敲着桌子,第一次用了“收养”这个字眼。索拉雅 一路上哭着回家。

我们最后一次去拜访罗森大夫之后那个周末,索拉雅把这惊人的消息告诉她 父母。我们坐在塔赫里家后院的烧烤椅子上,烤着鳟鱼,喝着酸奶。那是1991年

3 月的某个黄昏。雅米拉阿姨已经给她的蔷薇和新种的金银花浇过水,它们的芳 香混杂着烤鱼的味道。她已经两次从椅子上伸出手,去抚摸索拉雅的头发。“只有真主最清楚。我的孩子,也许事情不是这样的。”

索拉雅一直低头看着她的双手。我知道她很疲累,厌倦了这一切。“大夫说 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她低声说。

听到这个,塔赫里将军抬起头来,给烤炉盖上盖子。“他真的这么说?”

“他说那是个选择。”索拉雅说。 在家里我们已经就收养交换过意见,索拉雅并不想那么做。“我知道这很蠢,也许还有些虚荣,”在去她父母家的途中,她说,“可是我止不住这个念头。我 总是梦想,我可以把孩子拥在怀里,知道我用血水养了他九个月,我梦想有一天,我看着他的眼睛,吃惊地看到你或我的影子。我梦想那婴儿会长大成人,笑起来 像你或者像我。如果没有……这有错吗?”

“没有。”我说。

“我很自私吗?”

“不,索拉雅。”

“因为如果你真的想那么做”……“

“不,”我说,“如果我们打算那么做,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有任何动摇,并 且,我们的意见必须一致。要不然对孩子不公平。”

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在剩下的路程中一言不发。 当时将军坐在她身旁:“我的孩子,关于收养……这件事,我不知道对我们阿富汗人来说是否合适。”索拉雅疲惫地看着我,幽幽叹气。“首先,他们长大 成人,想要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他说,“你们对此不能抱怨。你们操劳多年,所做全为了他们,有时候,他们会离家出走,去寻找给他们生命的人。血缘是最 重要的,我的孩子,千万不能忘记。”

“我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索拉雅说。

“我再说一件事。”他说。我察觉到他激动起来了,我们听到将军的一番高 谈阔论:“这里就拿亲爱的阿米尔来说吧。我们都认得他的父亲,我在喀布尔之时,便认得他的祖父是什么人,还认得他的曾祖父。如果你们问起,我可以坐下 来,细数他好几代祖先。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爸爸——真主保佑他安息——前来提亲,我不假思索就应承的原因。而且,相信我,如果他的爸爸不了解你祖上的历 史,也不会要你当他的媳妇。血缘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你们收养别人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将谁的血带进家门。”

“现在,如果你们是美国人,这不成问题。这里的人们为了爱情结合,家族 和祖辈根本不起作用。他们收养孩子也是这样的,只要婴儿健康,每个人都很高兴。但我们是阿富汗人,我的孩子。”

“鱼烤好了吗?”索拉雅说。塔赫里将军眼睛盯着她,他拍拍她的膝盖。

“高兴点吧,就为你身体健康,还有个好丈夫。”

“你怎么想呢,亲爱的阿米尔?”雅米拉阿姨问。 我把酒杯放到架子上,上面一排天竺葵滴着水。“我同意将军大人的看法。” 将军很满意,点点头,走回烤架去。

我们都有不收养的理由。索拉雅有她的理由,将军有他的理由,而我的理由 是:也许在某个地方,有某个人,因为某件事,决定剥夺我为人父的权利,以报复我曾经的所作所为。也许这是我的报应,也许这样是罪有应得。也许事情不是 这样的。雅米拉阿姨说。或者,也许事情注定是这样的。

几个月后,我们用我第二部小说的预付款作为最低首期付款,买下一座漂亮 的维多利亚式房子,有两个卧房,位于旧金山的巴诺尔山庄。它有尖尖的屋顶,硬木地板,还有个小小的后院,尽头处有一个晒台和一个火炉。将军帮我重新擦 亮晒台,粉刷墙壁。雅米拉阿姨抱怨我们搬得这么远,开车要一个半小时,特别是她认为索拉雅需要她全心全意的爱护和支持——殊不知正是她的好意和怜悯让 索拉雅难以承受,这才决定搬家。

有时候,索拉雅睡在我身旁,我躺在床上,听着纱门在和风吹拂下开开关关, 听着蟋蟀在院子里鸣叫。我几乎能感知到索拉雅**里的虚空,它好像是个活着的、会呼吸的东西。它渗进我们的婚姻,那虚空,渗进我们的笑声,还有我们的 交欢。每当夜阑人静,我会察觉到它从索拉雅身上升起,横亘在我们之间。像新生儿那样,睡在我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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