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阿米尔。”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明知自己这个问题蠢得无以复加,可是想不出 有其他可说的。
“我?”阿塞夫眉毛一扬,“这里是我的地盘,问题是,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说,声音颤抖。我希望话不是这么说出口,希望 自己没有浑身发抖。
“这个男孩?”
“是的。”
“为什么?”
“我可以为了他付钱给你,”我说,“我可以汇钱给你。”
“钱?”阿塞夫说,忍不住狂笑起来。“你听说过洛金汉吗?在澳大利亚西 部,天堂般的地方。你应该去看看,沙滩连绵不绝,绿色的海水,蓝色的天空。我父母在那儿,住在海滨别墅里面。别墅后面有高尔夫球场,有个小小的湖泊。 爸爸每天打高尔夫球,我妈妈比较喜欢网球——爸爸说她打得很棒。他们开着一家阿富汗餐厅、两间珠宝店,生意非常兴隆。”他拣起一颗葡萄,慈爱地放进索 拉博口里。“所以,如果我需要钱,我会让他们汇给我。”他亲吻索拉博脖子的侧边。男孩身子稍微一缩,又闭上双眼。“再说,我跟俄国佬干仗不是为了钱。 加入塔利班也不是为了钱。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加入他们吗?”
我嘴唇已经变干了,舔了舔,这才发现舌头也变干了。
“你口渴吗?”阿塞夫说,满脸坏笑。
“不。”
“我认为你很渴。”
“还好。”我说。事情的真相是,房间突然之间变热了——汗水从我的毛孔 冒出来,浸湿我的皮肤。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坐在阿塞夫对面吗?
“随便你,”他说,“不管怎么说,我讲到哪里了?哦,对了,我为什么加 入塔利班。嗯,也许你还记得,我过去不是那么虔诚。但有一天,我看到真主显灵了,在监狱里看到。你想听吗?”
我默默无语。
“很好,我来告诉你。”他说,“我在监狱里面度过了一段时间,在波勒卡 其区,1980年,就在巴布拉克·卡尔迈勒[Babrak Karmal(1929~1996),1979 年至1986年任阿富汗总统] 掌权之后不久。我被逮捕那天晚上,一群士兵冲进我家,用枪口指着父亲和我,勒令我们跟他们走。那些混蛋连个理由都没说,也不 回答我母亲的问题。那也不算什么秘密,谁都知道新政府仇恨有钱人。他们出身贫贱,就是这些狗,俄国佬打进来之前连舔我的鞋子都不配,现在用枪口指着我, 向我下令。他们手臂别着新政府的旗帜,胡言乱语说什么有钱人统统该死,仿佛他们翻身的日子到了一样。到处都是这样的事情,冲进富人家里,将他们投入监 狱,给志同道合者树立起榜样。”
“不管怎么说,我们六人一组,被塞在冰箱大小的牢房里。每天晚上,有个 军官,一个半哈扎拉、半乌兹别克的东西,身上发出烂驴子的臭味,会将一个犯人拖出牢房,恣意殴打,直到那张肥脸滴着汗水方才罢休。然后他会点香烟,舒 展筋骨,走出监狱。进去那夜,他选了别人。有一晚,他挑中我。真是糟糕透顶,我那时患了肾结石,尿了三天血。如果你没得过肾结石,请相信我,那是你所能 想像到的痛苦中最厉害的一种。我妈妈过去也患过,我记得有一次,她对我说,她宁愿生孩子,也好过得肾结石。但是,我能做什么呢?他们将我拖出去,他开 始踢我。他穿有铁鞋尖的及膝长靴,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玩踢人游戏。他也用它们踢我。他不断踢,我不断惨叫,突然之间,他踢中我的左肾,结石被挤出来了。 就是那样!啊,解脱!”阿塞夫大笑,“我高喊‘真主伟大’,他踢得更加厉害了,我开始哈哈大笑。他气得发疯,使劲踢我;但他踢得越重,我笑得越响。他 们将我扔回牢房的时候,我仍在发笑。我笑个不停,因为突然之间,我得到了真主的指示:他就在我身上。他要我为了某个目标活下去。”
“你知道吗,隔了几年,我在战场撞见那个军官——真主的行为真是幽默。 我在梅曼那[Meymanah ,阿富汗西北部省份法里亚布(Faryab)首府] 附近的战 壕找到他,胸口插着一块弹片,流血不止。他还是穿着那双靴子。我问记不记得我,他说不记得了。我把刚才告诉你的跟他说了,我从来不会忘记人们的脸。我 开枪射他的睾丸。自那以后,我就有了使命。”
“什么使命?”我听见自己说,“对偷情的人扔石头?强奸儿童?鞭打穿高 跟鞋的妇女?屠杀哈扎拉人?而这一切都以伊斯兰的名义?”突然间,始料不及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勒住缰绳,这些话就统统跑出来。我希望我能将它们抓回来, 吞下肚。但它们跑出来了。我越线了,活着走出这间房子的希望随着这些话溜走。
诧异的神情在阿塞夫脸上一闪而过。“我觉得这毕竟算是享受。”他冷笑着 说,“但是,有些事情,像你这样的叛国之徒永远不会懂。”
“比如说?” 阿塞夫眉头一锁:“比如为你的人民、你的习俗、你的语言骄傲。阿富汗就像一座到处扔着垃圾的美丽大厦,得有人把垃圾清走。”
“那就是你在马扎挨门挨户所做的?清走垃圾?”
“准确无误。”
“在西方,人们有另外一个说法,”我说,“他们管这个叫种族清洗。”
“真的吗?”阿塞夫神色一亮,“种族清洗。我喜欢它。我喜欢它的发音。”
“我只想要这个男孩。”
“种族清洗。”阿塞夫喃喃自语,品味着这个词组。
“我要这个男孩。”我又说了一遍。索拉博的眼睛望着我,那是一双任人宰 杀的羔羊的眼睛,甚至还有眼影——我记得,宰牲节那天,我家院子里面,毛拉在割断绵羊的喉咙之前,涂黑它的眼睛,给它吃一块糖。我认为我从索拉博眼中 看到了哀求。
“告诉我为什么。”阿塞夫说。他的牙齿轻轻咬着索拉博的耳垂,在上面游 走。他的额头流出汗珠。
“那是我的事情。”
“你想要他干什么呢?”他说,然后露出猥亵的微笑,“或者,想要对他做 什么?”
“真恶心。”我说。
“你怎么知道?你试过了吗?”
“我会带他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
“告诉我为什么。”
“那是我的事情。”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何以变得如此强硬,也许是临死一 搏吧。
“我真奇怪,”阿塞夫说,“我真的很奇怪,为何你那么老远来?阿米尔, 为什么你那么老远来,就为了一个哈扎拉人?你为什么来这儿?你来这里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有我的理由。”我说。
“那么很好。”阿塞夫冷笑着说。他按着索拉博的背,将他推向桌子右边。 索拉博的屁股碰到桌子,将其撞翻,葡萄掉了一地。他迎面跌倒在葡萄上,上衣被葡萄汁染成紫色。穿着一圈铜球的桌脚现在指向天花板。
“那么,给你。”阿塞夫说。我把索拉博扶起来,压碎的葡萄粘在他裤子上, 如同海贝吸附在码头上,我帮他抹掉。
“去吧,带上他。”阿塞夫指着门说。 我拉起索拉博的手。他很小,皮肤干燥,长着茧。他手指挪动,跟我扣在一起。我又看见宝丽莱照片上的索拉博了,看到他的手臂抱着哈桑的大腿、头靠在 他父亲臀部上的那种神情,看到他们两个微笑着。我们穿过房间,铃铛叮当叮当 响。
我们走到门边。
“当然,”阿塞夫在身后说,“我没有说这是免费的。” 我转过身:“你想要什么?”
“你必须自己赢得他。”
“你想要什么?”
“我们还有些没了结的账,你和我。”阿塞夫说,“你记得的,对吧?”
他无须担心。我永世不会忘记达乌德汗推翻国王那天。成年之后,每当我听 到达乌德汗的名字,就能想起哈桑举起弹弓,瞄准阿塞夫的脸,哈桑说人们会叫他独眼龙阿塞夫,而不是吃耳朵的阿塞夫。我记得自己对哈桑的勇气钦羡不已。 阿塞夫退开,发誓说他会给我们教训。他已经在哈桑身上实现了誓言。现在轮到 我了。
“好吧。”我找不到其他话可说。我不想求饶,那只会让他更加痛快。 阿塞夫把卫兵唤进屋里。“我要你们听着。”他对他们说,“再过一会,我会关上门。然后他和我会处理一点陈年烂账。你们无论听到什么,都别进来!听 到没有?别进来!”